我和她大约是我念西南联大二三年级时(1943年?),在校旁文林街的一家茶馆里相识的。抗日战争期间,从沦陷区迁往后方的学校,校舍都很简陋,西南联大,其尤甚者。图书馆小,绝大部分同学把茶馆当作自修室。文林街一条街几乎全是茶馆,茶馆里高朋满座,大多是联大同学。七八个人共围一张大圆桌,各自埋头读书,有时也闲坐聊天。我和她是武汉同乡,自然容易相聚一桌。第一次见面,大约是一个深秋季节,她身穿浅色长旗袍,上身披着一件不带纽扣的红毛衣,高髻云鬓,宛若古仕女图中的仕女。大概是由于她的那件红毛衣特别“抢眼”,同桌女同学见她到来,便笑脸相迎:“红毛衣来了。”“红毛衣”似乎是女同学给她的昵称。
我和她相识不久,就知道这位“红毛衣”原来是联大女生宿舍的著名诗人。在20世纪40年代的旧社会,女生宿舍对于男同学而言,是神秘的禁区。神秘禁区里的女诗人,更令男生感到神秘。但茶座毕竟是公开交流的场所,我终于了解到她的一些家庭背景。她父亲是前清翰林,母亲也出自书香门第,舅舅是秀才。她从小聪颖过人:能诗善对。她九岁时,舅舅出了一句上联:“围炉共话三杯酒。”她立即对出下联:“对局相争一桌棋。”其才思之敏捷,或可与杜甫七龄咏凤凰相媲美。在念西南联大中文系时,她每爱一人独立空净之处,闲吟太息。联大中文系老师大多要求学生在课下写读书报告,她不时在读书报告的末尾附上几句诗作,请老师斧正,深得闻一多、罗庸、朱自清、浦江清几位老师的赞赏。罗庸、朱自清常常把她的诗词抄在黑板上,供大家欣赏。